向天而歌
她，来自黑暗，却活成一束光。
她，是东海县第一位盲人键盘师。
2022年全国助残日前夕，单位要拍一个公益助残的短视频，需要找一个会唱歌的残疾人领唱歌曲《不放弃》。
拍摄景点设在4A级景区的西双湖景区。
秦会不用盲棍，一名女性残疾人志愿者搀扶着她走进景区，也走近我的视线。四十多岁的秦会，皮肤白皙，中等身材，戴着一副墨镜向天而歌，一身黑色西服裙装，知性，优雅。
“不管多少风雨，我们迎风前进，不管多少失败，我们永不言弃......”
嗓音质扎实、饱满、有力，那歌声朝气蓬勃，无所畏惧，清清爽爽又天高地阔，没有半点杂质。秦会的歌声，像五月穿透乌云的阳光，洒落在生机勃勃的田野，也落在我身上，把我的心里照得亮堂堂的。
歌声醉人，我听得心花朵朵，就想立刻让全县所有的残疾人，都照耀到她歌声中绚烂温情的阳光。
五月的西双湖景区天蓝、水清、树绿、繁花似锦。一点光感都没有的秦会，却什么也看不到。可是在她的歌声里，我仿佛看到她追逐春光的执着和梦想。
歌罢，人走。当然是被搀扶走的，一路朗声说笑而去。
人和歌，都燃起了我关注和纪录的欲望。
她盲，却是个忙人。
唱歌对她来说，不过是张嘴就来的事，再简单不过了。
她的另一个主要身份是琴行的负责人。6年前，在县城繁华的商业区，秦会开办了一个琴行。寒暑假，顺带教孩子们弹奏电子琴。她的学生中不乏获得国家级证书的孩子。
“您好，这琴多少钱？”一位50多岁的男人，一边抬起右手敲击着柜台上的一台琴键，一边扭头问坐在电脑跟前的秦会。
“哦，650元。”秦会循声转脸笑答。
“能便宜点吗？”
“听口音你是房山镇人吧，买琴是自己家里用，还是......”
“房山人哦，买琴放在村里用，喜欢弹琴，自学的，每晚给村里老头老太唱歌伴奏用。”
“那就是老乡了哦，我婆家是房山的，你为老家人办好事，我呢，也为老家人做点贡献，给你去个零头，再送你个雅马哈牌的琴包、琴架，你看中不中？”
“还能再便宜点吗？”50多岁的男人在价格上，有点得寸进尺。
“不能了哦，我这个价格比网购还便宜哦。你可以到网上看看。”秦会笑声朗朗，“平日里，我的琴行不讲价的哦。”
“不看了，就买这台了。”很显然，50多岁的男人来之前，也是“货比三家”了。
“微信支付你500元，还剩下一百元给你现金，中不中？”50多岁的男人很爽快。
“中啊。”秦会一边起身转头向身后的货架上，取琴架、琴包，一边笑呵呵地应答。
“微信收款500元”，一声清脆的收款语音从秦会的手机传来。随即50多岁的男人又从票夹子里取出100元，递给秦会。秦会右手腕很随意地支在柜台边，笑着接过百元纸币在手里，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夹起纸币轻轻对搓一下，装进身边的包里。
“哎，你怎么不看看钱的真假呀？你看看，看看啊？”50多岁的男人提着装好的琴包，急等着要走的样子，扭头一个劲地让秦会再看看纸币。
“不用看哦。”秦会又从柜台里拿出一本琴谱，递给50多岁的男人，“送给你，我自编的。”
50多岁的男人左胳膊伸过来，把琴谱放在柜台上翻看了几页，如获至宝，抬头连连称谢。
看他即将转身离去，我悄悄递给50多岁的男人一个纸条：感谢你买她的琴，她是个盲人，一点光感都没有。并对他摆手，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示意。
50多岁的男人手拿纸条，停住脚步，回头看着满脸笑容的秦会，睁大眼睛，一脸惊愕。
他全程不知道这个戴着墨镜的女人，竟然是个一点光感的都没有的人。
别说是个盲人，就是视力正常的人，要在琳琅满目的柜台里、货架上快速找个东西，那也不是能手到擒来的。
琴行里的客人陆陆续续地来，戴着墨镜的秦会，站在琴行柜台里，不停地与前来的客人交谈电子琴的功能、价格，熟练地弹奏着琴键，通过语音提示，在柜台东端的电脑上为客人下载喜欢的歌曲......
她的10个手指上，仿佛长了“眼睛”。
说实话，对于盲人弹琴，做键盘师，我不太感意外。毕竟黑白琴键，就在那里固定地排列着。天长日久，只要功夫深，单练这一项技能，熟能生巧，不足为奇。但是她一个盲人会的这么多，实实让我颇感意外。
琴行里的客人都走了，我与秦会相对而坐。我小心地轻声询问她：
咋不怕收到假币呢？
咋找到柜台和货架上的东西呢？
咋学会操作电脑呢？
……
“哈哈哈，你说这些啊。”秦会闲下来就抱着她的小泰迪宠物狗，“做这么多年生意，我还真没有收到过假币哦。不是说嘛，上帝关上一扇门，就会打开一扇窗，我记性好哦，全凭脑子记哦。至于学会电脑，哎哟喂，那可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哟。”就这一句话概括了她以前的努力。
说起往昔，秦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，语调急转，朗声说：“我不想认命。”
命运多舛
这个看起来百巧万能的盲女人，实际上命运多舛。1977年5月出生的秦会，天生是个没有眼的人。她有一个弟弟，健康活泼。成年后，她嫁作乡村农妇，弟弟从军，是一名海军战士。姐弟俩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，一个在地上，一个在云端。
在江苏省东海县平明镇秦范村清贫的农家院落，一天学没有上过的秦会，六七岁的时候，依靠一台小小的收音机，狂热地爱上了电子琴、钢琴、声乐。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广播节目，她如数家珍，特别是音乐节目。家里人看她痴迷音乐，就送她去学电子琴。音乐为打开了一扇门，且就此把她引入通往另一个“光明”的路。这条路通山通水，通春夏秋冬，也通星辰大海，她的人生轨迹也由此改变。
待到结婚的年龄，父母替她物色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丈夫，一个普通的乡村男人，大她十多岁，也不识字。结了婚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踏实实过日子，等有了孩子，再把孩子抚养长大，夫妻俩的后半生也就有了希望和依靠。
这样的愿望和要求，并不算高。可天不从人愿，秦会的两个孩子先后都在三岁左右的时候，因病夭折了。
结婚前，她已经是一个很优秀的键盘师了。为了孩子，她什么都不要了，一心一意抚养孩子，陪伴孩子。失去两个孩子的那些年，她几乎彻夜难眠，心窝子像被刀子刮了似的，生疼。
日子，熬上了黄连。她，彻夜难眠，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，都难以入睡。对于双目失明的秦会来说，生，不容易；死，也很难。
是音乐，也只有音乐，才能抚慰她那颗从希望跌落绝望深渊的心灵。她灵巧的双手仿佛不是在键盘上，而是在黑暗中不停地拨开云雾，让一串串音符拽出一丝丝阳光，洒落在心头。
第三个孩子，是个女儿。她的心，几乎每分每秒都在女儿的身上。为给贴心的“小棉袄”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，她和丈夫把家搬到县城附近，女儿上学读书了，秦会走出家门重新弹奏她的琴键，她在县城做一名键盘师。
2005年，她调整工作时间表，晚上去做键盘师，白天的时间独立做起了舞台服装生意，丈夫跟她打下手。
闻言，我很诧异脱口而出：“你？舞台服装？”
“对呀，舞台服装。”秦会满脸的笑，很自信，“看不出来吧？！”
“是的哦”我轻轻地应答。
“不相信，那你可以去打听一下啊，实不相瞒，我做得还是挺好的。只是做舞台服装赚的钱，又给我赔在舞台灯光上了。”
“赔了多少？”
“60多万。”
“怎么一下子就赔了这么多？”
“我一直有个梦想，想有自己的录音室，想有自己的乐队，听说搞舞台音响很赚钱......”
前些年，有一段时间舞台灯光、舞台音响、电子大屏等在县城很风靡。夏季的夜晚，大型广场文艺演出连台。一台大型文艺演出的舞台音响、灯光等租用价码，都是以万元为单位。利润空间很大，那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。秦会立刻转行，她觉得自己喜欢的音乐，迎来了春天。火速转行，她把所有的资金都转投过来，却不知道馅饼掉下来，砸了一个很深的“坑”，等到“瞧”见的时候，已经来不及了。
2013年下半年以后，行情急转直下，至冷清。秦会购置的舞台音响等设备无人问津。60多万元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，没了。
我纠结在她那些跌宕的岁月中，不能自拔。
面对生活骤然跌入低谷，秦会却表现出惊人的韧劲。“不能老是原地踏步悲观难过啊。”秦会却语调朗朗，“我的生活，不能说多么的不堪，有苦，但充实、快乐着。只要人还在，钱没了，再挣！”
秦会不忧不惧，言语中没有半分丧气，笑容阳光明媚，由内而外散发出自信的光芒……
不论生意的成功抑或失败，都遭遇被质疑，被打压，被嘲讽，她依然从骨子里透着一股韧劲和坚持。每天出门前，她会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。家住四楼，每天独自下楼，在楼下“打的”到琴行上班。她和丈夫各忙各的，闺女在外地读书。她说，她要给闺女做个榜样。
她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，学会了操作电脑，学会了网上直播教学电子琴，她写诗歌，她写歌词，在朋友的陪伴下到南京录歌，学会了玩“快手”，在家独自使用煤气炒菜......
“你学会这些，很不容易呀？”我由衷地称赞她的同时，也非常理解她的不容易。
“没啥呀，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。只要想学，就没有学不会的。”她语气坚定，仿佛在安慰我。
谈话间，她手机有电话进来。她朋友多、学生多、客户多，电话多也就很正常了。
公益直播
很多人，往往会因为“与人相同”而感到心安。
秦会却不同，她想要活出自己想要的真实的人生，而不是别人期待的样子。去学习，去尝试，不停地去折腾自己喜欢的事，她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。
趁着秦会接电话，我到她的快手主页上看她的作品。在快手平台搜索“盲人键盘”账号，点开一看，她有4.5万的“粉丝”！
随手点开《看看盲人是怎么弹琴的》——你闭上眼睛弹琴是什么感觉，尝试过吗？一个标题，秦会“看透”了视力正常的我们，还有我们的学习毅力。说实话，每天敲击电脑键盘，我目视按键敲击，还会敲错。闭上眼睛面对偌大的琴键和那么多的功能键，两只手只能乱摸、乱按，哪里还能去弹琴奏乐？
视频里的教学音乐是《一无所有》。看着视频里戴着墨镜的秦会，边弹琴边唱。旋律熟悉，入心的是她唱出来的歌词：“我要给你我的追求，还有我的自由，可你却总是笑我，一无所有。”
主页上的作品很多，有一个视频《虽然我看不到，肢体语言表达我的向往》，配了一段这样的文字：我渴望做很多事，比如驾车奔驰，无拘无束地奔跑。这些，对常人来说易如反掌，对我来说只能想想。这就是我欢快的跳舞——把在我心里想像的动作展示出来，对于你们来说这也许不叫舞蹈。
视频里的秦会赤脚在地垫上跳着，舞动着双臂，那种兴奋、欢快、酣畅，跟陶醉在舞蹈中的人们，毫无二致。
大约10分钟左右，秦会放下了手机，转头跟我打招呼，
“在没见到我之前，在你的设想里，我是不是每天寂寞又悲凉？”
“还真是哦，你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哦。”我语气钦佩，“你可真了不起，我看你的“快手”主页了，已经‘关注’你了，成了你的‘粉丝’了哦。”
“恭喜你，你完全猜错了！”秦会说话，中气十足，语调爽朗。
以我的采访经验，对于盲人，我总是选择一些他们不太敏感的话题，小心地询问，拐弯抹角要绕一个很大的“圈”，再往采访主题上靠近。尽可能多倾听，从中发现他们的兴奋点。
“眼没了，心就亮了。我可不喜欢想着眼睛的问题，去行事。”秦会直言快语，我的思维，跟着她的话语“跑”。
初次相识，秦会与我，一聊如故。
“人的一生很短暂，不要再给自己徒增遗憾。要像花儿一样绽放。”秦会语速很快，很坚定。她不愿将就，不愿随意。珍惜生命最好的途径，就是把它淋漓尽致地绽放开。秦会也爱美，绝不允许自己蓬头垢面，细心装扮生活，热情腾腾的，将每一天都活得闪闪发光。她“快手”主页上的视频封面照，一眼扫过去，都是得体的服装，人也显得精精神神的。看着那张张封面照片，她的那种美，让我感动不已——精致谈不上，却有一种端庄自信的尊严。
她没有见过花，却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：键盘上的百合花。聊起市内一众音乐人，秦会幽默点评：“明明就是海州的（水平），偏要整得跟广州的（水平）似的。”话语活泼犀利。
她谈她的音乐、她的琴、她的学生、她的琴行、她的直播，谈她那些高兴的往事，以及未来的目标。
努力10年，她还清了60多万元的欠账，再赚的钱，她要实现她的梦想——有一个录音室，建一个乐队，这个梦想每一天都激励着她。
“活一天，就要精彩一天。”那些不高兴的事，一字不提。唯一的遗憾，就是没有上过盲校。1975年8月建成的东海县聋哑学校，只招收聋哑学生，像秦会这样的乡村盲孩子，根本没有机会去外面上盲校。
现在生活条件好了，不幸残疾的孩子们，也都能得到义务教育的权利和机会。最不济的成年残疾人，有一部智能手机，连上网，就可以学习自己想学的知识和技能。这，也是她开直播的初衷。
“这三年，因为疫情的原因，直播教学，很流行。”秦会坦言，“直播，不影响我做琴行的生意，告诉你哦，还扩大了销售范围了哟。”我想问的，有疑问的，秦会主动答复，根本不用我问。
秦会的直播间，传授的是专业的音乐知识和弹奏技艺，秦会亲切的话语，浅显易懂的讲解，精准的弹奏示范，得到人们的认可和称赞，尤其是她那种自信、大方、诙谐的话语，让人折服。外地的、外省的人，在她的直播间学会了弹奏电子琴，都愿意在她这里买电子琴，价格自然都是友情价，实笃笃的。
我不知道她学会这么多“瓷器活”经历了多少苦和难，那也许是她人生最黑暗的岁月和最艰难的时段，她有无数理由去抱怨，去诉苦，去寻求同情和安慰。但她只淡淡一句“我不想说盲，也不想谈惨 。
谈话间，我把在西双湖景区手机录制的视频播放给她听：
“一群人一条路，坚持一直走下去，在一起不容易，相守更加了不起，一群人一条心，再苦再累也愿意，在一起不容易，点亮生命不放弃。”在她领唱《不放弃》的歌声里，给我的感觉不卑不亢不自叹，永远是活力满满，无所畏惧，充满希望和快乐。
读过盲人夜行提着灯笼的故事。灯笼的光，盲人看不见，夜行的人能看得见。在黑暗的人生里，秦会没有等着谁，把她拉出黑暗的深渊。她在琴键上追着光，勇毅前行，还给人们送来了一盏灯。
采访结束，我把她送至楼下，坚持要把她送至四楼的家里，她一再婉拒道谢：“真的不需要。”因她每天都是独自上下楼出行。户外楼梯折转而上，边上有不锈钢护栏。站在车边目送秦会一步步走向楼梯口。
我的目光，由俯视调整为平视。最终，是仰视......（王秋侠）
